夜间的时候,郎葛和郎棣坐在火堆边商量着去山下采买的事。李咸池窝在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来偷摸听着他们的对话。
事实上两人对话的内容确实也没什么好听的,无非是商行米油面柴价格走势如何,接下来该囤什么东西。硬要说李咸池从中获取了什么信息,大概就是原来妖族天天也要纠结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
李咸池蒙着被子偷听了会儿,最终还是一掀软衾,赤足跳到了地上。
火堆边的两人听到这声响也止住交谈,回过头来望着李咸池。
“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郎葛注视着他往自己这边走来,盘腿坐到自己和郎棣对面的位置。
郎棣嗅到一丝不对劲,皱着眉问:“怎么了?”
“你们发情期也该过了吧。”李咸池盯着郎葛:“换而言之,接下来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们应该都是不需要我了。”
郎葛默然,却也慢慢蹙起眉。郎棣看了大哥一眼,复又看向李咸池:“话是这么说没错……你想要……”
“我想要下山去找佘垚。”
未等他话说完,李咸池就插嘴。
郎棣想起他白天问自己的话,脸色顷刻变得有些难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李咸池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也说过,我离了你们不行,我们都是各取所需,是不是也不该妨碍对方处理私事。”
“处理私事?”郎棣闻言脸色更加铁青:“你还能有什么私事?你继父把你卖给别人,你亲人又都没了,难不成你还真跟你那同学情同手足?你这段时间靠的,吃的不是我们吗?你凭什么去找他?”
李咸池却觉得他的愤怒格外荒谬:“你不也说了是这段时间吗?那以前我和佘垚好的时候你算什么?对,我没爹没娘没亲人,你们把我这干干净净的十多年看得透彻,却一丁点都不肯跟我聊你们的事。佘垚至少以赤诚之心待我,我们情同手足亲密无间有什么问题?他现在因为误以为我离世伤心,我去寻他解释清楚,凭什么不行?”
连日以来遭受的冷落让李咸池逐渐热起来的心再度冷淡下去。他虽时运不济,却也并不是傻,二人的有意避之他都看进眼里,于是他也认清——
人和妖之间,即便肉体关系再如何亲密,种族之间先天划下的鸿沟也是客观存在的。郎葛的温柔是真,郎葛的生分也是真。郎棣的坦率是真,郎棣对自己的间隙也是真。
郎棣不吱声了,眼底仍旧愤怒与隐忍交缠。洞内空气静滞一瞬,洞壁上的积水滴滴答答落进洼地里,又似一刀一刀剜进在场每个人的心中。
李咸池则想,你凭什么生气,又凭什么怨我?难道一开始口口声声讨厌人类的不是你?下午逃避我的不是你?
眼见气氛就要被烘托上尴尬的顶点,郎葛忽然开口:“你能确保从曾府逃出来吗?”
察觉到他有让步的迹象,李咸池赶忙说:“只要我想走,佘垚不会拦我,还会助我。”
郎葛却平静道:“你的那个兄弟,不是好人。”
这话若是从郎棣嘴里说出的,李咸池也就权当他在放屁了,毕竟他历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偏偏这话出自郎葛之口,以至于李咸池愣了好一会儿才铁青着脸反驳:“你不许污蔑他!”
就是在他们视线相交的一瞬,李咸池竟发现,原来郎葛的眼神并不如自己想象那般平静,或许底色是冷的,可是内里的怒火并不容忽视。
郎葛端详他片刻,似是终于惊觉自己的过界,垂下眼,揉揉眉心。
郎棣讽道:“你对你那兄弟可真是好。”
李咸池没心情理他,甚至连眼色也吝于给他。郎棣心头霎时烦躁不已,如打翻了罐醋坛般,口齿间尽发着酸意:“别到时候人家又辜负你了,屁颠屁颠来找我。我可不会管你的烂摊子。”
李咸池也是气得口不择言:“他若不理我,我就自戕。也不需要谁操心了。”
两兄弟神色皆是大变,虽然明白气头上的话不可信,还是对此有所忌惮。
“那你去吧。”郎棣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眉毛拧在一起,嘴上依旧不饶人:“救了你一次也别想着救你第二次了,白眼狼!”
李咸池听他骂自己白眼狼,“蹭”一下站了起来,咬紧牙也止不住牙关颤抖。郎棣看他目露狰狞,方自觉言重了,正想说些什么找补回来,但这时便发现,这么多年自己引以为傲的嘴皮子功夫,全练在了气人上,好话是一句不会。
李咸池心火烧到了脖子根,眼白亦隐隐发红,最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滚下两行泪来。
郎棣连忙站起来,但同样是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接着,他只觉腰上一疼,继而重心往后,屁股直直栽进石堆里。郎棣疼得直咧嘴,一是为腰上的伤,二是为屁股上的伤。
而打出这一掌的郎葛正沉默地望着他,愤怒不言而喻。
李咸池抹了泪,也没再看这两人,扭头就要往洞外走。
郎葛攥住他手腕
:“明天再走,收拾一下。晚上看不见路。”
“放手!”李咸池用力甩却怎么也挣不开:“我们又不熟!我就是死在那儿也跟你们没关系!反正我就是一白眼狼!”
郎葛无言看着他,面色沉静,若非他手上力道之大,李咸池还真要以为他不为自己言语所动。
终于,郎葛像是怒了,沉着嗓音道:“我让你明天走!”
李咸池愣住。
郎葛此人,虽说沉默寡言,但并不是冲动易怒之人,从认识到现在,李咸池更是没与他正面争吵过,即便是初遇的时候,也只是他一人在发泄罢了,这样被郎葛吼,也是头一遭遇见。
可与此同时,对方周身所释放出的压迫感,唤醒了他脑内原始性的臣服欲,与恐惧。
这样的郎葛,并不是平时那个温柔沉默的郎葛,而是那个曾经强奸了李咸池的野兽。
一直以来,李咸池都默认为平时的郎葛才是他本来的模样,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自己并不认识、了解郎葛,错将他的伪装当做了自己他本身。
而这端郎葛看见李咸池失魂落魄的双目,便也收敛起暴戾的气场,只是不曾放开钳制住他的手:“夜深了,就算要走,也等明日。”
李咸池不说话,任凭他拖着走进洞深处。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床边的时刻,李咸池忽然站住,反将郎葛拽住。
郎葛回头,遂见幢幢光晕中,一张颜色惨白的脸:
“你究竟是谁……”
——
曾府门口的白花依旧没去,两只石狮脖子上各挂一朵,房梁砖瓦上扯满了白布。门口立着个黑板牌,上书“招短工,包吃住”——曾家老爷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还有各种事宜需要处理,人手不足也成了曾家人的烦心事。
曾康奇昨日才下葬,牌位刚摆上祠堂,佘垚昨日跪了一整夜,眼下仍旧有些头晕眼花。但是主母又要他和大少爷在前来应聘的人里挑几个顺眼的入府,还补不得觉。
大少爷曾黎也是一脸睡眼惺忪,又因常年沉迷声色场所,一对细长吊梢眼下密布着深深的黑眼圈,与惨白色的肌肤映衬着,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
与他站在一起,倒是庶出的佘垚看起来更有大家少爷的模样——同样是白西装梳油头,佘垚却凭着一对含着浅笑桃花眼,把人看得神魂颠倒。
曾黎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烟斗,眯起眼审视着佘垚,心说死白脸,贱种生的东西就跟贱种一个德行。
但不知是心有所应还是凑巧,佘垚忽地转过头来,眼底没有分毫情绪。曾黎不由眉心一跳,手中烟斗也差点坠在地上。下一秒佘垚却勾起唇,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妈的……
曾黎急忙别过眼去,心头恐惧却久久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