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阿允。」徐莳清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声音闷闷的:「……明天开始不要再偷溜出去了,你想出门透气的话,等孩子们睡了我再陪你一起走走好吗?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没想到都到了这时候青年还是执着於不让他独自出门的事,严允看了他半天,对着因为自己而伤了脚踝,又哭得泪痕满面的人,实在无法再坚持说不。
「一起就一起吧。」他说,在心底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意二度伤害青年才勉强答应下来,而不是因为期盼有徐莳清的陪伴。
这一陪就陪了三年,徐莳清似乎没有觉得累的时候,就算白天陪孩子们玩到筋疲力尽,晚上还是会准时敲响严允的房门,提醒他已经到了每日散步谈心时间。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像是严允叫他徐莳清叫得越来越顺口,让青年完全放弃了纠正称呼这回事;上了高二的少年迅速成长,身高已经快比青年高出一颗头,让他有理由拒绝徐莳清下意识摸他头的动作,转而养成了不时抚摸青年头顶的习惯;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徐莳清说话,严允负责聆听的过程里,他逐渐了解了青年喜欢甜点、喜欢画画和音乐,以及虽然讨厌苦瓜和胡萝卜,但因为要哄孩子们别偏食,每每只能捏着鼻子闭气吃下去。
有点孩子气的进食取向取悦了严允,他拿手在青年发上随意蹂躏,淡然道:「你是小孩子吗。」
「不可以这样对我说话。」徐莳清虽然已经习惯了严允对着自己时的没大没小,可依然试图要扞卫身为院长最後的尊严:「那是童心未泯。」
青年说着话,严冬里第一片细雪打断了这场单方面的争论。银白花朵落在徐莳清头顶和睫毛上,严允低下头,看着由於突如其来的雪而高兴起来的青年,伸手将徐莳清身上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棱花拨开。
「就是小孩子啊。」他说,话里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徐莳清。」
严允以为他和徐莳清的夜间散步可以持续到他俩的其中一个再也走不动为止,可在他十八岁的夏天,一对穿着体面的夫妇打破了他的想像。
「阿允!」中年妇人捂着嘴,激动得在喊出一声後便久久不能语,她身边的男子肃着脸,心疼的目光在妻子与严允间逡巡,最後朝不知所措的徐莳清投去:「徐院长,能借一步说话吗?」
夫妻俩说了一个有点俗套的故事。他们是南方某地的经商人家,说不上富可敌国,但还称得上富虞。十五年前因为当时掌家的兄长行事过於高调,引来亡命之徒注目,於是趁夫妇带严允出游时拐走了他,企图以孩子换取大笔赎金。
可匪徒低估了严家在当地的政警关系,独孙严允被绑走的消息一传回家,军人出身的严老爷子气得拎着拐杖将大儿子打了个半残,又对次子和二媳妇再三保证就算用尽严家的关系和他这张老脸,也要把孙子救回来,再将胆敢动严允主意的混帐关到牢底坐穿。
老爷子雷厉风行,很快便在歹徒约好的时间地点布置了大批警力,就等着孙儿平安归来後把人一并抓起,可匪徒狡诈得很,发现了严家不打算只付赎金息事宁人,就将小严允当作人质,挟持着被喂了安眠药的他,开长途车一路窜逃,直到被追到育幼院所在的县市附近,怕了严家人和警察穷追猛打行径的歹徒想着与其被抓回去关上十几二十年,不如一死百了,随处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就把还昏迷着的小严允扔了,接着报复心态地宣称已经撕了票,要严家人後悔一生,便在郊区泼汽油烧车自尽。
严家夫妇起初当然也不肯相信宝贝儿子就这麽死了,发疯一般翻遍了歹徒逃亡时途经的地方,想找出儿子还活着的证据,可那人铁了心要让他们就此骨肉分离,根本不在城镇寄宿,也没让严允在别人面前露面过,实在难以查起。当年资讯流通也不够发达,除了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和不算清晰的照片外,夫妇俩束手无策,後续虽然跟着网路发达而在网上贴文协寻,但时间飞逝,拿着仅有的两岁稚童照片,又怎麽能找到现在已经十几岁的青少年?
在无声无息地过了十五年後逐渐开始接受心爱的独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夫妇俩打算转以收养方式延续来不及给出的亲情。
而就是这个念头,让他们在这个当年在歹徒
逃亡路线图上只绕了一圈,甚至没有进来过的城镇的育幼院资料库里,找到了严允。
看见照片时严夫人哭了许久,在不眠不休赶来後亲眼得见已经长成俊秀少年的儿子,更是除了流泪以外什麽也做不了。陪伴在侧的严先生虽然没哭,但一双鹰目也是泪光隐隐。
严允坐在徐莳清旁的椅子上,听完了眼前这对中年夫妻故事的来龙去脉。他看看和自己长相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恍然间不敢相信原来自己是有家的。
原来他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他,原来他们这麽多年来都在找自己,原来除了徐莳清还有人这麽在乎他。
似乎打定主意在没将严允带回去前不会离开这座小镇,严先生留下了联络方式,带着依依不舍的妻子告辞,说一时间说了那麽多,得让孩子消化一下,他们明日再来拜访。
慎重地将名片收下,严家夫妻离开後,徐莳清将那张小纸片递给严允:「阿允。」
垂首不知在想着什麽的少年抬头看他,目光迷惘错综。
徐莳清对他笑,不知是不是严允的幻觉,他总觉得青年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太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严允没有接过名片,站起身,看看外面的天色,严家夫妇急着见儿子,选在刚抵达此处的晚间直接来了育幼院,现在时间不早了,其他孩子们早在吃完晚餐後就乖乖刷了牙上床睡觉,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几声蛙鸣替这夏日夜晚带来生气。
「走吧,到散步时间了。」他没有回答徐莳清的那句话,而是难得地主动提起维持了三年的约定。
徐莳清和他并肩走着,平时总是絮叨数着孩子们今天发生了哪些事的青年异常安静,让严允不由得停下脚步凝视他:「干什麽?今天不抱怨小茗太顽皮了?」
被盯着的青年也不走了,站在原地,短袖衬衫下的手臂瘦削白皙,但线条流畅,是长年笑着抱起撒娇的孩子们,和对院内所有事务亲力亲为锻链出来的。
「阿允什麽时候要走?」徐莳清听见自己问,他以为自己说的很大声,可其实一字一句都被暧昧地含在唇齿间,若不是严允靠他很近又屏息倾听,这句话可能会就此消散在夏日的夜风里。
严允听清了他的话,沉默片刻:「不知道。」
他还没能调适过来――将自己当成被遗弃者自处了十几年,要在几个小时内转换位置,对他这个年纪而言还是太难了,况且严家夫妇虽是他的父母,可现在三人还远谈不上熟悉,严允势必得花上些时间适应。
「阿允不是收到了a大和h大的录取通知吗?」徐莳清看着自己的鞋尖,棕色的皮鞋半旧不新,是他当年为了应徵院长时买的,一路穿到了现在。
当时还簇新的鞋随着岁月染上了尘埃,就像严允也已经从初见时眼神冷漠的半大少年成了一个高他一头的准大学生。
严允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麽,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呢?」
a大和h大都是好学校,其中又以後者更好一点。严允的分数正好比本市的a大高一些,而较位於南方的h大差一些。他当时本来没抱希望,只是因为志愿还有空缺,就按照老师的建议填了上去,没想到今年分数线普遍比去年低,他竟然两间都正取上了。
录取是录取了,可严允心里还是偏向去a大的――原因无他,a大就在不远处,他每天下课还能回来育幼院和徐莳清散散步再回学校宿舍;h大虽然在南方的大城市,业内评价也比a大高些,但光是坐车单程就要五小时,那样的话他肯定是没办法天天回来了,考虑到车费,说不定只能一两个月回a市一趟。
他没法想像一两个月都见不到眼前这个只对他露出个发旋和後颈,全然看不见表情的青年会是什麽感觉。
「严先生他们住的地方离h大很近吧,这样你正好方便上学。」徐莳清还是看着地上,彷佛那里有什麽值得再三回味的东西:「再两周就是报到截止日,对吗?这几天准备一下,跟着严先生他们回去,早点习惯南方的气候也好――」
「徐莳清。」严允出声了,用的是很久没出现过的冷硬语气。
青年还是低着头,没有应声,也没有因为他的凶而抬起小而圆的头颅。
「你看着我。」届满十八岁,正处在少年和成人模糊分际的严允加重了声音,像是威吓,又像请求:「把脸抬起来。」
徐莳清顿了顿,不情不愿地扬起了脸。
那对形状弯弯的,平日总是带着笑,像片叶子的眼此刻泛着红,鼻尖也有些粉色。
早就知道他肯定是边说边想哭的少年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把眼尾将落未落的眼泪揩去,语调冷淡:「哭什麽。我又没说我要去h大。」
逞强被拆穿的人别过脸:「h大比a大好。」
「对,h大是排名第一,但a大也没差到哪去,也在前五里。」严允把他的脸扳回来,继续替他擦泪:「我去h大的话就只能一两个月回育幼院一趟,你是想偷懒,不愿意陪我散步才叫我去那?」
青年瞪他,只是发红的眼眶让这记眼刀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少年看着眼前因为自己可能要就此远行而落泪的徐莳清,一股蛰伏已久的躁动忽然就破开刻意加诸於上的枷锁,爆发出来。
他原本不想这麽早说出来的。在他的计划里面,自己应该不动声色地继续和感情丰沛的青年继续每天的散步约会,占据他所有空余的时间,让青年习惯自己的气息,直到大学毕业。然後等他找了稳定的工作,有能力负担物质享受时,他会带徐莳清到更远的地方散步兜风,让两人能到达的距离不仅止於育幼院周围一公里。
他想和这个罗嗦却柔软的人一起走得更远,三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
而严家夫妇的到来无疑打乱了这些。如果他跟着父母回家,计画就势必得作废――认回儿子的夫妇俩怎麽会让他继续住在育幼院,必定要他一起回家,若真如此,他和徐莳清就真的是天南地北,纵使还能联络,好不容易培养的情愫也定会淡去。
到那时,眼前的人说不定就有了别的选择。他知道黄奶奶老是想给徐莳清介绍对象,说他一个年轻人还没结婚就当了一堆孩子的爸爸哪里像话,成天过来育幼院说这家的女儿不错,那家的侄女挺好,就差没硬塞人进徐莳清房里了。这也导致严允对黄奶奶的印象分数在这三年中急剧下降,目前已经无限趋近於零。
不把徐莳清放在身边看着,他是放不下心的。这麽傻,这麽爱哭,又这麽爱把所有事情闷声揽下,如果没有他照顾,青年该怎麽好好地、开心地活呢。
所以他没理会徐莳清软绵的怒视,而是抱住了他,手抚着他圆滚滚的後脑勺。
「徐莳清。」严允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肉块在急速跃动,他不晓得青年能不能发现,可他已经觉得声如擂鼓:「――跟我在一起吧。」
他看不见青年在当下是什麽神情,大抵有着慌张,可能会欣喜,或者羞涩?严允不太确定,他只知道在这三年里,每当他走得快了些,落在後面的青年就会努力维持步速跟上他,在恢复并行时露出小小的微笑;并肩而行时青年的小指会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并且在他投去一瞥时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避开他的审视,只有耳尖被抹上鲜艳的红色;被他喊名字时虽然无奈,却也就这麽放任他,只会和他撒娇着抱怨让他别太过分;偶尔外头下雨了,他们没法出门,就在办公室对坐着说话,那时青年总是不自觉地用微弯的眼看他,唇畔的弧度柔和地就同他本人一样,像颗散发暖意的小太阳。
莳清也是喜欢我的。这些行为支撑了他的底气,作为他之所以敢莽撞告白的理由,严允觉得这样已经十分足够。
所以他在耐心地等待,等怀里的人说「好」,或者什麽也不说,任他抱着直到天明。那样他也算作徐莳清默认了,接着他就会去说服严家夫妇让他留下就读a大,好在这四年里继续进行关於两人的长期谋划。
可他哪个选项都没等到。
徐莳清动了动身体,把自己从少年怀里挣出来。
「对不起,阿允,我并没有……」徐莳清平视着视线所及处,是严允的脖颈处,他看见少年的肌肤因为激动而晕开一片酡红。
而他的话将那片颜色消去了。
「并没有喜欢你。」
严允想不起那晚他和徐莳清是怎麽回去育幼院的,也忘了後头青年用忧心的神情对他说了些什麽。
他在单人床边坐了一整夜,平时条理分明的脑袋里此刻如同收讯不良的电视,除去无边无际的噪点外,一无所有。
天色初亮,阳光自窗帘缝隙探入,他听见徐莳清喊孩子们起床的声音,还是那麽柔软,彷佛昨天都只是一场过於真实的梦境,只有他认为那是现实,被困在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严允看向书桌上摆着的名片,昨晚回房前,徐莳清不由分说地将那张边缘有些刮手的小纸片塞进了他手里。
指尖拂过上头的字样,严允再度握起那张名片。
「真的很感谢您,这几年这麽照顾我们阿允。」接到严允电话的严家夫妇来得很快,不算高调,但也绝非寻常工薪阶层开得起的私家车停在育幼院门口,引来街坊一阵围观。
司机将严允整理好的行李往车上搬,他的东西不算多,一个箱子也就装完了,司机拿起行李箱时甚至因为预期不到的轻而差点用力过猛摔跤。
「您客气了,阿允……是个好孩子,并不需要我费心。」徐莳清站在大门,嘴里虽然在和严家夫妇说话,目光却悄悄地越过体面的中年男女,看向垂着眼站在两人身後的少年。
严允似有所觉,抬起眼看了看他,未几便又移开了眼,目光冷淡,和当年徐莳清初来乍到时极其相仿。
青年突然就没了继续和严夫人对话的力气。
严家夫妇为了答谢,给育幼院捐了数目不小的款项,徐莳清笑笑接过,感谢之後迟疑一下,朝已经坐上了车子後座的严允道:「路上小心,有空――」
话到这里便又收住了,徐莳清低下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好好读书。」
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前座的严夫人轻声朝严允道:「好孩子,和徐先生道别吧,时候不早了,爷爷还等着见你呢。。」
始终沉默不语的严允开口了。
「谢谢院长。」他说。
私家车走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看热闹的邻居们。
黄奶奶站在徐莳清不远处,看着扬长而去的名贵轿车,摇摇头:「唉,阿允这孩子,临到分别了还这麽冷清。」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轿车成了青年眼中的一个小点,直到全然看不见轮胎扬起的粉尘,徐莳清才将举在脸侧告别的手放下。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整张脸埋在膝间,肩膀渐渐小幅度地抽动起来。
「唉!这是干嘛哪!」黄奶奶被他一惊:「孩子们哪能一辈子待在这,阿允回家了是好事哪,该为他高兴才是。」
徐莳清知道。
知道严允能够回到真正的家,能够选择去h大,能够离开育幼院很好。
但锋利而尖锐的痛苦还是席卷了他。
「嗯,我应该要高兴的。」好半晌,徐莳清才缓缓吐出这一句话,模糊而黏稠,似是回答黄奶奶,更像在说服自己:「再见了,阿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