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风水轮流转
才到午时,茶楼的窗已全关了,门只剩一小扇开着。满大堂的天翻地覆,众人一边收拾残骸,一边说闲话聊天。
说书先生也在,话题自然绕到江湖上去,寻常在说书案前坐着还要顾忌公正,私底下座谈江山难免藏私。他大讲特讲暗雨楼,从江水烟说到韩临,极尽赞美辞藻,尤其讲到韩临,唾沫飞溅,说他少年天才,同年龄段武功第一人,再过多少多少年,造诣必定超前任刀圣。
伙计们听得耳朵起茧子,这时候一句话就能治得住他:“韩临这么厉害,怎么就死在挽明月手上?”
事实摆在面前,说书先生声音小了下去:“那挽明月最厉害呗。”
此时有人敲了敲门,众人循声看过去,见到门口头顶几乎触到门梁的大夫,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站在了那儿。
伙计笑着送客:“茶馆今儿个让位公子包了,不招待别人了,吃茶用饭到别家去吧。”
他问小韩在哪,有人指指楼上:“陪那位公子吃饭呢,上去后没再下来过。”
相较上面那位,他们与大夫更熟,就同他说了上午的事,讲推桌翻椅的时候他们心惊肉跳的。
大夫听完挑了挑眉,道:“你们继续忙,我上去跟他打个招呼。”
二楼要齐整得多,大厅正中一张桌上摆着各色菜肴,多以甜食为主。
一人背朝楼梯口坐在那方桌前,正在用饭。清濯濯的背影,素衣黑靴,从容得更胜以往。
整层楼静悄悄的,对面的青年只顾垂头吃饭,他提醒道:“慢些吃,当心噎住。”
青年嗯了一声,接来他递的茶,刚喝一口,一抬眼,就见站在楼梯处不动声色的挽明月,执筷的手顿时静在半空中。
挽明月笑说:“打搅到你们叙旧了吗?”
嘴里的饭半天才咽下去,韩临艰难开口:“你怎么来了?”
“你个没良心的,想等你来找我,左右等不到,只好又来给你们茶楼送钱了。”挽明月走过来,抱臂围住韩临绕了半圈,戏谑道:“这次没被你师兄吃完。有长进。”
韩临清楚他在揶揄自己,不敢发火,观察到上官阙垂着眼睛挑鱼刺,并不理会来人,忙在暗处拉住挽明月的手:“你先回吧,我改天去找你。”
挽明月抽出手坐下,拾过韩临的筷:“别呀,一大桌菜,你们吃不完又浪费,我来都来了。”
一桌三人,谁跟谁都有段仇可讲,好在上官阙教养好,轻嚼慢咽,用饭时不好说话,没掺和进这乱局。
韩临仍在桌下扯挽明月。他怕他们两个动手,以自己现在又拦不住,他们两个打个你死我活倒还好,万一把茶楼给毁了,他简直没脸再见老板娘。
“别紧张,”挽明月转脸对韩临说:“我为你们师兄弟团圆还尽了份力呢。不是我,你师兄怎么找得到你?请我一顿饭不过分。”
上官阙搁筷:“自然。”
随后扬声让人再备副碗筷。
挽明月笑着对韩临道:“好了,他同意了,你可以不在桌子底下拽我的手了吧?”
上官阙看过来一眼,韩临脸色发白,两手都搁到桌上,想找点别的事躲开他的眼睛,碗筷却已被挽明月抓走用了,好在上官阙很快就收回了视线,问他:“你想什么时候去见红袖?”
这话倒提醒了韩临,韩临微侧过身体询问挽明月:“红袖出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是。”
“这种仇怨你为什么要牵连上无辜的小孩子?”
挽明月就着韩临的杯子喝了口茶:“什么小孩子?”
“红袖啊。”
挽明月不禁笑了起来:“舒红袖?她现在算哪门子小孩子?”
“她一个跳舞的女孩子,你毁了她的脸……”
挽明月打断:“外面把你的死算在我手里,她能不恨我?这几年不知道她给傅家那对父子吹了多少耳旁风,暗雨楼哪天少针对我了?我这条腿,可能也跟你的宝贝养女脱不开干系。”
舒红袖在韩临心中永远是火场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韩临将她救出火场,却没有陪她一直走下去,他对她有太多的亏欠。
韩临简直无法理解挽明月为什么要这么猜测一个小女孩,偏心地护着她道:“那都是你的揣测,你不能以己度人。她才十几岁,突然失去了重要的人,她想不到这些。”
“她年纪小想不到是吗?易梧桐、佟铃铃、傅楼主呢?”挽明月开始残忍:“你活到二十多岁年纪,你当初找到我寻死的时候,你没想到你亲近的人会对我发什么疯吗?”
“我的错尽管朝我来,不用你算到别人头上。”
挽明月给他这不合时宜的担当气笑了:“我没想动她。是她运气不好,那天非要跟着过去。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舍大逐小。不过我也算是替你办成了一件事。”说着,视线扫向上官阙:“你师兄给你看他眼睛了?”
说起上官阙的眼伤,韩临又是一阵烦:“看了。”
“他现在这幅尊容,你满意吗?”
上官阙抬眼看向韩临。
脑子里嗡了一声,韩临大声叫出来:“你在说什么?!”
“我可还记得,”挽明月笑着将视线转向上官阙:“你说恨不得刮花他的脸,省得他妖言惑众。”
“你别这时候说这种话,”韩临急得要命:“他当那场火是我的主意。”
“可你确实这样说过。”挽明月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急,你长了嘴,可以向他解释。”
“要不你跟他说明白。”韩临这会儿又来求他,垂头耷耳的:“我说了,他不信。”
真是好笑,刚才还在质问自己和自己吵,这会儿有求于自己,倒是一点不见外。
挽明月当然不会理会他的求助,只是看向上官阙:“哦,真不信假不信啊。”
上官阙都不看挽明月,只将手心覆在韩临手上,对韩临说:“别怕。”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多说无益。”上官阙也转回脸来看向挽明月,将自己摆在主人的地位上,大度道:“我们三个人多少年没在一张桌吃过饭了?”
今日他浑身的春风得意很刺眼。
挽明月笑说:“上一次,是十一年前龙门会开幕宴吧。没过几天,原本的天才陨落,然后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名扬天下。上官楼主,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阙睐细眼,不再接话。
挽明月自然知道他最听不得这个,这是除了他自己硬去揭给韩临瞧,去绑住韩临,谁都不能碰的逆鳞。
十一年前的那场龙门会上最受瞩目的三个人,如今聚在这么个小地方。欲上青天挽明月轻功尽毁,刀圣韩临右手再握不起刀,废天才上官阙瞎了只眼。
要说武功,挽明月压得住韩临,却还真不清楚腿瘸了的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上官阙。风水轮流转,竟又转回来了。
这时候有人上楼,送了碗筷过来,发觉出这三人间凝重的气氛,没敢大喘气立马就又下去了。
韩临不敢让他们两个再说下去,给他们夹菜说:“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挽明月吃前先问了:“跟上回一样辣吗?”
韩临摇头:“这回是我点的菜,我让他们跟后厨说别放辣椒。”
当然,韩临审时度势地没告诉挽明月,他还让他们把甜品做得甜一些。
然而上官阙却将韩临夹去的甜品挑出去,只碰一些咸的菜。
见韩临奇怪地看过来,上官阙淡淡道:“这几年我吃不了甜的。”
韩临怔了一下。
“你忘了吗?”上官阙笑了一声,“你留给我的糖。”
人将死前,常有决心做出寻常时候不敢做的狠事。死了爽快,没死成,就要面临这样的后果。
韩临把头低着,不敢接话。
挽明月刻薄地插话:“那你还点甜糯米藕?”
上官阙道:“不能吃,总要看看,不然人受不住,做出来的事太难看。”
此时窗外一阵马嘶,不多时,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叫挽明月,急说自家镖头被人打了,本来以为是喝多睡过去了,谁知道刚刚昏死过去,药店老板治不过来,让他去搭把手。
今日被打成重伤的镖师,一联系早先听茶馆伙计说过的事,韩临看了上官阙一眼,上官阙朝他笑了一下。
挽明月在旁看着他们两个交换目光,心知此刻走了,韩临不知道又要被上官阙蛊惑成什么德行,回绝道:“我学艺不精,诸位另请高明吧。”
韩临巴不得把他跟上官阙支开:“事关人命,燕子你先去吧,改天我去找你。”
挽明月用的假名,寻常时候懒得管人死活,可若不去,就要背上见死不救的名声,以后要想从老板娘这里带走韩临,想必要遭些疑虑。
此刻韩临出头,挽明月回过脸瞪了他一眼,却也不免后悔干嘛为看起来正常找事做,早知道当个清闲散人算了。来人催得急,挽明月和韩临说了两句就跟着人走了。
上官阙笑吟吟送走挽明月,二人不咸不淡吃了很久的饭,下楼结账。
上官阙留下一枚金锭善后这满室的暴乱,嘱咐账房:“早晨那位小姐,只付那壶茶钱就行。”
回身见韩临的视线盯着自己,歪了下头。
“那个镖师,你下手留余地了吗。”
上官阙闻声先怔了一怔,莞尔:“放心,只给了一掌。”
韩临收眼,也过去帮忙收拾四下杂乱的桌椅。
“一锭金子还不够让你的朋友们把这个地方全换一遍吗?”
韩临扶正一把椅子,把目光转向茶馆东南角的一地碎片,那是老板娘放来镇店的古董瓶子。他慌不择路时不慎扫倒,碎在了地上。
“假的。”上官阙甚至没正眼去看。
“可……”
“整整一个上午,我不可能只盯着面前那张桌子看。”话毕,见韩临面上隐隐仍有疑虑,上官阙宽慰道:“别担心,等回洛阳,我
让人送个真的过来。”继而在他耳边催:“去换衣服吧,陪我四处看看。”
韩临几乎话都没法跟他说,说是四处看看,只是跟在他后头在街上遛弯。
这小城没什么可看,上官阙兴致也不高。只是因上官阙的形貌,他们在街上很招人的眼。这个点,不少散工在街上等活,里头有几个韩临的熟人,借故凑上来,嘻嘻哈哈搭住肩问韩临:“这又是你的哪个好哥哥?”
韩临都没力气揍他,咧咧嘴说:“我师兄。”
上官阙听见这话长眉一动,等人走了,别过脸,含着笑意轻声问韩临:“你肯叫我师兄了?”
气息打在耳后,韩临后颈起了一层颤粒,只好低下脸:“我以前太小孩子气了。”
上官阙笑着摇摇头,遥望天色:“天色还早,我送送你,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吧。”
“不是说红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