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尺素和楚江面色大变,留下高湛山继续看着集市药锅,带着些许人马匆匆赶回去。
还未到衙门门口,看见乌泱泱的站着群百姓,围堵的水泄不通,另有衙役击鼓,衙门高堂之内传出“威武——”声。
段尺素与楚江面面相觑,他们一个是治疫督察将军,一个是主治瘟疫的钦差大臣,怎么他二人还未等进去,里头就升堂了?这江南王长史也太大胆包天!
“快看是神医大人和段将军来了!”老百姓们这几日都认得了他二人,不用士兵挤推,他们主动让开路。
楚江疾步奔入,入眼的便是柳城县令杭雨眠倒在地上,被上刑后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样子,已经双目微眯,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多了,瞬间气血上涌,楚江最无法容忍有人要害他的病患。而王铁跪在地上,一身囚服歪歪扭扭的穿着,满脸兴奋油光,粗粗的眉毛下一对儿小眯缝眼儿左顾右盼,见到他二人进来时,立刻趴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号丧:“长史大人啊……给卑职做主!楚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撤了小人的职,还对小人言行逼供!小人的长官杭县令就是跟他们勾结才使得瘟疫爆发,还让小人扣住朝廷的银米不发,一切都是杭雨眠干的,小人接手时已经这样了,楚大人却把屎盆子都扣在小人这个代县令头上了,小人不服!!”
江南王府长史赵嵩端坐在正位旁的一把太师椅上,留着长长的络腮文人山羊胡须,笑容可掬:“王铁,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公堂之上,岂有你乱嚷嚷的份儿?您说是不是,楚大人?”
楚江脑子里“噌——”地一股邪火直上涌,自从魂穿来经历了这许多事,他以为他已经可以忍耐,可他治瘟疫期间,重重阻碍,劳苦艰难,看见地方土皇帝的走狗如此猖獗的一幕,还是没忍住,冲到长史赵嵩面前,拍桌指脸呛声:“我说什么我说?!本官是圣上钦点正二品钦差,奉命天子命办差,你个小小的王府五品长史,趁着本官治疫期间竟然敢越俎代庖,擅自升堂,本官站着,你坐着,你还要替王铁审本官?!还说我误会?呵呵,江南王府长史,你好大的官威啊!看来过不了多久,你们王爷是要在江南造反另立帝号了吧?!”
赵嵩吹胡子瞪眼睛,拍案而起:“楚江……你……你狗胆包天……休要污蔑我家王爷!”
楚江步步紧逼,面目冷酷却字字喷火:“我污蔑?你擅自提审我的犯人,还大喇喇的不经过圣上之命就来干涉本官办差,既然不是你家王爷,那就是你自己了,好个奴才,你是何居心?!”
赵嵩已被气的脸色铁青,邪性子闹起来,点着楚江:“你你你……我是奉江南王之命!我手中有先皇圣旨,好你个土郎中,江南封地岂有你指点嚣张的份儿?!”
江南王在江南可是实打实的土皇帝,他心里也有些动摇,楚江毕竟是皇帝派来治瘟的,他惴惴的,想起临走前,王爷吩咐他不可正面闹僵,只要保住王府的矿产产业不让他们把矿产卖给外邦蛮族的事情透露出去即可。楚江在京城医术高明,在北地的时候与镇北王金家也是极要好的。但他也没想到,楚江一个白面郎中行事竟然如此硬气。
“你什么你?!你手中是先皇的圣旨,我奉的是当今圣上的差事,与你何干?你是不是居心叵测故意扰乱公堂秩序,故意阻碍本大人治瘟?!来人——给我把这个擅闯公堂的狗奴才丢出去!”楚江已经回到主审官的位置撩袍就坐。
他一声令下,衙役、官差们闻风而动,“唰唰唰——”刀剑寒光闪耀,原来是赵嵩身后的十几个江南王府官兵纷纷拔出佩刀来挡在赵嵩前,与衙门的官差呈现对峙之势。
赵嵩有了依仗,阴险的眯着眼睛笑:“本官叫你一声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大人了,楚江,有本事你就让他们把本官拿下!江阳郡王和昌乐翁主动不得,你一个区区土郎中,本官还怕了你不成?!你让他们来打啊!打我啊——”
话音刚落,只见楚江拍案而起,一个空翻轻功落地走位,抓着赵嵩的胸前衣领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老拳,只把满面愕然惊傻了的赵嵩的牙都打飞了出去。
然后又狠命的踹了赵嵩十几脚,江南王府的官兵全都傻了,杵围在一旁。
楚江打完了,抹了把汗,转身,耸肩摊手,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主审官高位:“大家都听见了,哦,还有外面的男哥儿老少爷们儿们,这可是他主动开口要我打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段尺素忍的俊颜绯红,“噗嗤”笑起来,他甚少笑的这么欢快,彷如芝兰玉树被清风扑簌摇动拂面。
虽然知道楚江的性子并不像外表那般淡泊冷峻,反而很古道热肠,如今见识到诙谐幽默,不惧权贵的一面,真真是令人倾慕。
起身站到楚江身后靠左的位置,朗声:“是呀,真真是出息,我段尺素头次见过,敢对御封钦差拔刀对峙的藩王私兵,还敢挑衅皇上钦差的,看来,诸位好汉都是要跟定江南王了?认准他这个土皇帝,一条道走到黑吗?”
他的脸略略朝那十几个王府私兵中威势气度最强的一个扬了扬。
“小
段将军,此话严重了,长史大人他……”统领郑义抱拳想要解释,却有些滞僵,暗暗使了个眼色,其他的江南王府私兵都渐渐放下张牙舞爪的佩刀,有些踌躇的退后。
“藩王在封地虽然有管辖权,却不得干皇权政,你我都是武官,习武前,忠君爱国之道,你们没学过?”段尺素毫不留情的点破。
楚江冷冷道:“我就算临危受命,出身平民,也是皇上钦点,你个小小长史如此不恭,就是对皇上不恭,我岂能饶你?其余的人不知者无罪,拿下江南王府长史!”
见护卫的人手生了怯意,段尺素眸子里精光顿现,呼啦啦的一群侍卫官差上前卸了十几个江南王府私兵的佩刀,把一干人等拿下,段尺素命家兵把被楚江打的鼻青脸肿的赵嵩一棍子敲晕,然后亲自动手捆了一团儿,掏出赵嵩袖子里的“先皇圣旨”。
“将王铁收押,再给我查是谁内外通吃与江南王府通信儿,再有无干人等随意提来罪犯,你们同罪!”段尺素厉声命令道。
“是——”衙役官差把人收押,又听从楚江的吩咐把县令杭雨眠搬到县衙的房内安顿下来,楚江又喂了杭雨眠一粒吊命老参丹。
段尺素拉着楚江去了公堂后的僻静无人处,打开圣旨,见真的是先皇御笔朱批,惊了一回,再观内容,尽数说什么江南封地以江南王为首,江南王,藩地的军权,政权等等实权因地制宜。段尺素和楚江看到江南王朱望乃先皇一姆同胞弟,当今皇帝的亲叔叔,一定要尊重互为庇佑云云。
“怪不得江南王如此势大,皇帝却削其他地方的藩,偏偏不动江南王。”楚江有感而发,又觉得奇怪,皇家是这么重血亲感情的地儿吗?
“楚大哥你有所不知,江南王是皇帝的秘密小金库,明面上更是朝贡纳税最多的藩王,他们管的三家江南织造局与我们江阳王府管的蜀锦局相比,大巫见小巫。”段尺素给楚江介绍其中情由。
楚江对于朝堂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段尺素了解的多,因狐疑问:“你拿了圣旨,你要怎么做?”
“自然是掉包,我叫手下做个以假乱真的,我能给皇上削江南封地的理由,江南王也有了把柄在我江阳王府手中,我也可重归自由,不比嫁给太子,实乃一箭三雕。”段尺素胸有成竹的笑道。
接着,段尺素又道:“楚大哥是有什么别的看法吗?不防说?”
楚江皱眉:“……如今局势,是皇权大,还是藩王权大?你也是藩王,为何不怕?”
段尺素冷静而镇定:“蜀山巫水凄阴处,我段家世世代代镇守地门关,铁帽子亲王并非只在王爵,而是在我段家满门皆是虎将,且只听从皇命。”
楚江听他说的有些苦闷。
看如今架势,储君虽然名分定了,但是主弱臣强,皇帝老儿也不是个英明君主,削藩又削门阀大族的,不分善恶,一味的搞中央集权,反而起了反作用。
镇北王、江南王、平西王、东南王、辽东王……等等,还有些郡王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天下局势大乱,对于老百姓来说才是最惨的。
楚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仿佛是自从他们入京城后……
段尺素拍楚江的肩膀:“这件事我自然不会独吞好处,真的圣旨我拓印造个假的以后,真的就交给楚大哥保管,我相信,楚大哥会有用得上的那日。江南王那儿我去说,再大的事,也不如百姓的命重要,楚大哥你在此治瘟疫就好,别的都不必管,许温良会与你配合。”
“你小心点,今儿可算是把他们惹毛了。”楚江叮嘱。
段尺素微微一笑,温声:“楚大哥放心,他不敢动我,我父亲和我麾下的八十万段家军,他惹不起。”
楚江嘴角抽搐,心说,有段尺素跟着算是沾了光,他一个土郎中也有了个免死护身符,呵呵呵真是好有安全感啊……为啥他有点别扭呢?是羡慕妒忌恨?
人不能比人,容易气死人。
段尺素走后的两日,许温良便赶来了,昔日高瘦白净的有点憨痴的书生竟然大变了模样。
脸上被风霜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褐色,嘴皮和鼻尖因风吹日晒破了皮,虽然看似经历了许多沧桑,眸中那股少年单纯、死书呆子的劲儿并不曾改变。
“县令许温良拜见钦差大人。”许温良傻笑着行了礼还有点不好意思,楚江忙将人扶起。
“你我是旧相识,不必多礼。”楚江也挺高兴的。
许温良激动的凑上前:“礼数不能缺的,我早知道是先生早就悄悄来了!杭大人怎么样了?我其实一直江阳王之命在江阳郡找名医,我本想去京城寻您,结果一打听,您已经受命前来,我欣喜的差点晕了头,我就知道您一定能救杭大人!”
楚江待许温良去看杭雨眠,有些奇怪:“你与杭雨眠是旧友?”
“我当初在江南求学,后又辗转来柳城的赵村大户教书,得罪王铁,差点被革除功名,多亏杭大人帮了我,要不然我也没有今日。”
“我说你怎么放着江阳郡王府的肥差不做,巴巴
儿的牵涉到是非中去。”楚江颇为唏嘘,对人性的善念与感恩又多了几分生机愉悦。
这个世道还是好人多。
“杭大人的人面疮不严重,我已给他治好,只是他的双手被砍,心智受了大损,我用特制的人参吊命丹还有一些珍稀的方子给他吊命,现在只能保证他不咽气儿,前儿江南王府的长史来找茬,杭大人差点就过去了,我两日没合眼才没让他的气息灭,但如今,我也没办法了。”楚江看惯了生死,平淡的说出口。
许温良当即红了眼,握紧拳头微微发抖:“先生已经竭尽全力了,不怨先生,杭大人他心性极刚强,此番打击,他只怕是再无生志了。”
“我已经叫我的小厮阿欢回京城取我压箱底儿的好药了,这段时日,你就顶替杭大人的县令之位,好好造福百姓,与我配合彻底根除这恼人的瘟疫!”楚江伸出手。
许温良与楚江紧紧握住手,郑重道:“小生一定肝脑涂地,不负翁主栽培,先生信赖!”
数日后,有许温良主持柳城的一切事宜,竟然把所有管制的妥妥当当,许温良实诚的没半点官员架子,时常亲自熬药分发给民众,听从楚江的治瘟措施,挨家挨户的发告示,老母鸡般叮嘱老百姓注意事项,对于鳏寡孤独老者和孤儿所的幼儿们直接把县衙的房舍开出一部分给他们住,甚至自己掏钱,搭建一些临时的帐篷给居无定所的、染了瘟疫的流民乞丐住。
短短不到十天的功夫,许温良在柳城的名声好的与原县令杭雨眠不相伯仲,甚至更受老人孩童小哥儿的喜爱。
楚江对许温良的印象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大改变。
“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许兄,我真真是狭隘了。”楚江已经开始尊称许温良了。
但楚江也有担忧,私下里对许温良道:“你也别太实在,柳城周边并不安定,各方势力都驻扎在此。”
许温良只是傻傻笑:“小生明白,谢先生关怀。”
楚江给杭雨眠换了药,给许温良看那被砍得齐刷刷的手腕:“杭雨眠大人当一个刚正不阿、爱民如子的好官付出了惨重代价,我不希望,来日也给你治伤。”
许温良叹气:“我家太公是前朝清官,最后尸骨无存,我祖父,我爹都没参加科举,他们临终前都告诉我,让我学着奸些,但对百姓万万不能有奸邪之心。”
“不错,对付坏官,一定要比坏官还奸。”楚江道。
两人正说着话,许温良忽地双手交握道,忐忑道:“先生,已经这么多时日,翁主还未归,您就不担心吗?不如派人去接他吧?江南王朱望虽荒淫却并非庸碌之辈,他嫡子,就是江南王府的二公子朱墨鳞听闻是个极厉害的……”
楚江舔了舔开裂的唇,突然也有点没底儿了,朱墨鳞是哪位?
斟酌道:“高氏兄弟还有江阳王府的几个影卫暗中跟着护着,应该……没事吧?他也是老江湖,我瞅江南王府并没多厉害,最多势力大些,那日派来的长史还在咱这儿压着呢。”
本指望着许温良能安他的心,熟料许温良竟比他还没底儿,哭丧着脸:“江阳王可就只有翁主一个继承人呀,先生,翁主还生的那般美貌!!!如何是好?”
“对啊……咋办?老许,你问我我问谁?我武功还比不了他那两个下属。”楚江木着脸。
杭城距离柳城不远,谈事情也不至于数日不归。
“这边我真的走不开,再派些人去接,实在不成——”楚江闭了闭眼,对着脖子比划了下,呲着牙:“把赵嵩绑了刀架在他脖子上,管江南王府要人!”
许温良:“……”
就在二人忧心忡忡之际,段尺素竟然和几个随从回来了,楚江和许温良都要激动的哭了,要是这只金凤凰出事儿,段王爷非得领着八十万段家军把他们这些炮灰给踩踏成肉泥。
段尺素还穿着临走前的那一身衣裳,眉眼间略有掩盖不住的疲态憔悴,脸色也惨白的,一改之前的从容,神色似乎还有些恍惚。
对着楚江和许温良敛衽行礼:“我无事,让二位大人牵挂担心了。”
后又问楚江柳城还有没有不妥之事,楚江忙道:“一切都太太平平,连雍王也没找事儿,瘟疫过不久就能根除,段贤弟,我瞧你累极的模样,快去休息,这几日一定劳心劳身的,我一会儿给你把脉,保不住那江南王用什么阴招,再下毒就糟了。”
段尺素本来一对俊目疲惫懈怠,听见“劳身”两个字,瞳孔骤缩,猛地拔高声音:“不必!!!我不累,我去集市口查看一番。”
楚江和许温良都被他异常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
段尺素看楚江一眼,垂下长长密密的睫毛,颔首示意后,转身走了。
到了晚上,楚江正在衙门儿药库房配新药。